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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5 第003期

张羽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副教授、副主任医师

刮完不算完事 小心人流并发症

  宫颈癌是一种性传播疾病

  大学生上了人流床后,护士给她推了杜冷丁和非那根。我准备给她做内诊摸清子宫的大小和位置,手刚碰到,她就触电似的往回缩屁股,我一直说放松放松,才好歹摸了个清楚。护士也是好说歹说,才勉强完成了外阴阴道的冲洗消毒。

  我铺好有洞的手术巾,用窥具轻轻撑开阴道,看到宫颈。局部消毒后,钳夹宫颈前唇,借此抓持子宫,我将细细的探针顺着宫颈口轻轻探向宫腔,了解宫腔的深度和方向。这时,不适和紧张导致她的身体不停扭动,任我怎么劝,她还是哇哇乱叫。

  我坐在手术椅上,扭头看钱老姐,一双眼睛从帽子和口罩之间发出道道无助和求救的光。

  钱老姐一扭一扭地走到我身后,一双胖手重重搭在我肩膀上,意在让我稳住,然后冲着床上粗声粗气地喊道:“别动!铁家伙前头没长眼,子宫要是穿孔医生可不管。”

  女孩子果真被钱老姐的狮子吼吓住,在我眼前的屁股终于不再乱扭。计划生育的人流室,钱老姐一直是人鬼共镇。几个月来,我眼看上床就乱嚷乱叫、混不吝的大妞们是如何一个接一个被钱老姐喝住,顺利做完手术后,再一骨碌爬起来,给她递烟、留电话,还称兄道弟。这小姑娘就像黄嘴丫儿还没褪尽的小麻雀,治她根本不在话下。

  我抓紧时间,从小号到大号使用扩宫棒,一点一点地扩张宫颈管,扩张到7号半时,已经可以将小指粗的 7号吸管顺利探入宫腔,在马达的带动下,吸管像一台小型电动吸尘器,开始对宫腔内容物进行逐排抽吸。

  最开始是胎囊局部的滑溜感,之后是蜕膜的绵厚感,再之后,是碰触子宫肌层时,手挠石灰墙一般的生涩感,这就是传说中的“肌声”,伴随这种特殊手感的出现,医生就知道吸得差不多了。我撤出吸管,改用锐利的刮匙清理两个不易清理干净的子宫角部,再换6号吸管,降低负压,做最后一次清理。整个人流手术,从探宫腔、扩宫颈,再到吸宫、刮宫,都是盲目操作,子宫里面的情况一点看不见,全靠医生的手感,可以说我就是在闭着眼睛“瞎刮”。

  床上的小丫头虽然身体不敢乱扭,但我仍然听见她非常克制的苦痛表达,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呻吟,逐渐升级到她无法忍受的程度时,她都会在模糊不清的发音之后,跟闹猫一样,又像婴儿的啼哭,揪心地喊出一个“妈”字。这让我心中一颤,手却不敢停下。

  钱老姐教过我,做人流要快,不可妇人之仁,快刀斩乱麻赶紧做完手术才是对病人真正的仁慈,因为人流一结束,病人立马不疼。

  那以后,无以计数的没有全身麻醉的人流手术中,我听到最多次数的呼喊都是“妈”或者“娘”,几乎没有人喊“亲爱的”“宝贝儿”“老公”或者什么“达令(darling)”之类的,偶尔听到有姑娘喊一个听上去颇像男人名字的字符,姑且认为那就是她的爱人吧。

  在遭遇这一自己找上门,虽然内心恐惧万分却又无从躲闪的疼痛时,在孤零零最无助时,带给女性最深安慰的不是男人,而是母亲。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注定要经受这些苦痛,或者长痛娩出生命,或者短痛扼杀生命,千百年来的梦魇轮回,似乎从未停歇。

  我摘下手套,站起身来看到她煞白的小脸和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杜冷丁的作用,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我说:“做完了,感觉好点没?”

  她不回答我,好像还在朦胧状态,接着喊:“妈,好疼啊。”接着又是一声“妈”。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钱老姐一声喝令:“她没事儿,很快就不疼了,你赶紧收拾摊子。碰上效率高的,俩月以后你们人流室里又见面了,说不好还能成朋友。”

  “有那么快的?也太不知道小心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少见多怪了不是,我手里就有20多岁流过10次的,平均3个月一次,子宫还极度后倾后屈,民间都说后位子宫不容易怀孕,都是胡扯。每次刮宫,我都心惊胆颤手脚冰凉,生怕刮穿了。

  “人流做到第11次,不知道碰上个什么倒霉男人,愣是怀出一个葡萄胎,我可松了一口气,可下子把这烫手山芋转绒癌组去了。后来祸不单行,她葡萄胎又恶变了,化疗了十几个疗程,因为脑转移先到神经外科开颅去了一块骨瓣,脑袋顶上有一个地方始终是软的,又因为肺转移去胸外科切了右边一个肺叶,才好歹捡回一条命。没想到治愈后三个月,她又怀上了,真是天底下最经折腾最有活力的子宫,活生生亮瞎我一双绝世老眼。”

  “职业性的吧?小姐?”

  “还真不是什么特殊职业,你别瞧不起人家小姐,那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重要工种,妓女被小鬼抓到阎王面前,阎王都要怜她‘为没妻室者解渴应急,方便孤身’,发她回阳间延寿一纪呢。再说现在小姐都有劳动保护,夜总会免费发避孕套,素质高的老鸨宣教防病避孕知识,不比咱妇产科大夫逊色,否则手底下的姑娘三天两头梅毒艾滋怀孕的,这不是毁坏劳动工具嘛。”

  “看来不是小姐。”

  “小姐懂的事儿多着呢。最怕这种天生形骸放浪,没脑子又没心的良家妇女。”

  “那后来呢?”

  “后来,得了风流绝症,不到35岁就死了。”

  “艾滋病?”

  “艾滋病哪儿那么好得的?就她那姿色和文化,一句英格力士都不会说,长得还没我好看,哪儿捞得着得那洋病。再说,艾滋病现在都能治了,前段时间荣归故里的美籍华人何大一不是来咱医院讲他发明的那个鸡尾酒吗,据说对付艾滋病特棒。”

  “不是艾滋病是什么?梅毒?梅毒更有的治啊,早期发现的话,大油青霉素一打就好,皮肤性病老师讲过。”

  “还大油青霉素呢,啥时候的提法了,你性病老师还是青楼文化专家?”

  “我性病老师说,他知道的人间百态比青楼专家还多,足以写一本《只有医生知道》。”

  “不是艾滋病,也不是梅毒。告诉你吧,是宫颈癌,妇产科唯一算得上性传播疾病的恶性肿瘤,99%以上的致病元凶是高危型人乳头瘤病毒(HPV)。你看,她把高危因素都占全了,她不得谁得?禁果尝得早,性伴多, HPV频繁接触的机会多,本来正常女性生殖道具有自动清除HPV的能力,可那女的还抽烟,每天两包,这是最最破坏宫颈和阴道局部免疫功能的,雪上加霜啊!经年累月,在病毒的持续刺激下便长成了癌。

  “也怪咱协和的宋鸿钊老前辈,研究一辈子,愣是把癌症之王的绒癌给攻克了,救了无数年轻女性的命不说,还保住了她们的子宫,让她们不仅活着,还带着子宫有尊严地活着,癌症治好了还能生儿育女。要是这个病人先去基层医院治病,轮上哪个胆大手欠的妇产科大夫,一刀先把她子宫咔嚓掉了倒好,可能就不会得宫颈癌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她倒霉,年轻时候折腾得太厉害,葡萄胎恶变,鬼门关走一遭。等到总算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嫁了个好男人准备安心过日子的时候,她又怀不上了,也就再没看过妇产科。她单位效益不好,自己也没自费体检意识,突然有一天阴道大出血来急诊,已经是宫颈癌晚期了。那天正好我二线,小大夫把我叫下去一起检查,我的天!一朵大菜花把宫颈口堵得死死了,半个阴道都长满了,肿瘤溃烂坏死,搞得诊室里臭气熏天,差点儿把我一个跟头顶南墙上去。

  “你说她是不是倒霉催的,她要是把强力怀孕这本事进行到底也行啊,好歹来我这儿做人流的时候,总得用窥具撑开阴道看看宫颈吧?说不定就有机会给她早期诊断,说不定就有救了啊!”

  “确实够倒霉的,还把人家绒癌化疗后治愈病人的远期存活率给降低了。”我说。

  “行了,别瞎琢磨了,你们这些大学生整天想着科研数据,脑子都坏掉了。赶紧收拾家伙,外面还有病人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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