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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5 第003期

张羽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副教授、副主任医师

刮完不算完事 小心人流并发症

  人流不是刮完就了事,漂到绒毛才算功德圆满

  九点钟刚过,我已做完了三台人流,也就是说我已经用一根连着负压吸引器的吸管,和一把锐利的不锈钢刮匙,把三个刚刚怀了不到十个礼拜的胎儿,按照他们母亲的意愿和要求,从刚刚入住的人生第一套居室中清理了出去。

  每一台人流结束后,我要将刮出物反复漂洗,根据临床经验清晰辨认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没错,就是它们,典型的早孕期绒毛和蜕膜组织,绒毛大小足够,说明没有残留,蜕膜量足够,说明刮干净了。之后,它们被我哗的倒入污物缸,最后流入化粪池。

  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副教授的我接受医院委派,远赴澳门特别行政区仁伯爵综合医院做顾问医生。在一个将人工流产视为非法的地区执业,在一个将怀孕六个月出生的极度早产儿当成“有生机儿”进行全力抢救、即使花费数十万也不向产妇要一分钱的地区执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医疗执照合法杀人的刽子手。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充满内疚和悔恨,每天下班后,一个人在议事亭前地的玫瑰堂静坐,祈求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宽恕我无心所犯的罪过。

  而当时,作为一个跃跃欲试的新手,我整天期盼着有更多的人流让我做,好让自己快快成长起来,我整天期盼别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怀孕,因为复杂手术会有钱老姐出手,轮不到我亲自做,我只有在旁边观摩和打下手的份儿。

  来进修的老窦则不然,这是一个“病魔虐他千百遍,他待病魔如初恋”的主任苗子,他成天盼着病房有各种光怪陆离的怀孕、百年不遇的疑难杂症,要是碰上什么阴道斜隔综合征、阴道闭锁、残角子宫妊娠之类的病例,他都主动要求收治,唯有如此,他一年的进修生活才不会虚度。

  他像一只时刻在病房上空盘旋打转的秃鹫,瞪着一双锋利求知的大眼珠子,热切地盼望和期待猎物的出现,以求在水深火热中千锤万凿出得深山,完成自己石灰一般的历练。

  我对老窦的急流勇进和知难而上充满敬佩,琳琳则动不动说他“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过去的三个月,我一直守着帘子左边的人流床。虽然病人面前的我,已经学会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内心深处的那些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道,我如林黛玉初进大观园,处处加着一万分的小心,每每顺利完成一个手术,便松一口气,屁颠屁颠离开座位去找绒毛、漂蜕膜,然后洗瓶子、刷器械、写记录。

  刚开始独立做的时候,我按规矩,每次还把湿漉漉的绒毛拿给钱老姐核对,就像刚刚练习打猎的小豹子叼着猎物,或者得了100分的小学生拿着考卷,等着她的夸奖和肯定。

  钱老姐总是眼睛一瞥,鼻子一哼说:“嗯,行,倒了吧。”就再没下言和二话了,这让我时常感到失落。

  没有钱老姐在人流室里巡回和监工的日子,和我一帘之隔,坚守右边人流床的老窦就会偷懒,免去检查绒毛和蜕膜这一步。因为有着大把业余时间,再加上仗义疏财的本性,老窦经常请护士们吃饭K歌,还经常帮助护士的年轻姐妹们解决避孕上环人流阴道炎等问题,姑娘们都争着替他收拾摊子。

  老窦先用大号吸管从子宫里吸出绒毛,用刮匙刮宫两周,换小号吸管清理残局特别是两个不容易吸到的宫角,然后潇洒地对床上的病人说:“好了,起来吧。”手脚不是一般的利索,我经常看得目瞪口呆。

  被钱老姐抓到现形的时候,他就打开玻璃负压瓶,用长长的不锈钢钳子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手疾眼快精准万分地夹出那团绒毛,然后大眼珠子一骨碌,嘴角上翘,示威似的把绒毛举到钱老姐眼前晃动。

  我私下里偷偷问他:“你为什么不检查?对自己那么有信心?”

  “那当然了,你刮一个和刮十个的感觉不一样吧?”

  “不一样。”

  “所以,像我这种刮过成百上千个的人的手感和内心那份孤独,你自然没法理解。”

  “钱老姐教过,检查刮出物不光要看到绒毛,确认是否刮干净,还会有其他重要发现,例如绒毛水肿、细小的部分性葡萄胎等。”

  “你都漂三个月了,有啥意外收获?”老窦反唇相讥。

  “当然有发现了,有两个都是外院B超诊断宫内孕,说见到了胎囊,结果我没有漂到绒毛,进一步追查就是宫外孕。要是我不漂绒毛,刮完了就让病人出院,搞不好哪天宫外孕破裂,她们就会惨死街头。”我据理力争。

  “切,还好意思说,那是因为你们协和的妇产科大夫都不会做B超,自然看不好超声科医生打出来的那张热敏图片。告诉你,B超医生看到的子宫里的胎囊,可能是假胎囊,实际是增厚的蜕膜反应。我不是每个都不漂,我是有选择性地漂。我会做B超,更会解读B超,B超医生打印给我们的那张图片很重要,要学会看。图片上的胎囊有典型的双环征,囊内有卵黄囊,有胎芽胎心,病人没有出血腹痛,一边上床还一边恶心想吐,都是发育良好的宫内孕的有力佐证,自然不用看绒毛。要是图片上的胎囊不典型,形状不规则,没有胎芽胎心,病人早孕反应不明显,还有少量阴道出血,即使没有肚子疼也不能排除宫外孕,碰到这些情况,我检查得比你仔细。”

  “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学着适当偷懒了?”

  “别,哥都干了快20年了,凭的是过硬的技术、敏锐的直觉和严谨的判断,以及比你们协和大夫多一招的B超技术。你才哪儿到哪儿,还是踏踏实实按规范和指南来,这是保证你和病人都安全的法宝。协和的正宗好苗子,别让我给带坏了。”

  人流并发症虽是小概率,落在你头上就是 100%

  摘了令我透不过气、捂得我下巴上青春痘前仆后继的一次性口罩,扯下把我心爱的板寸压得立体造型全无的一次性帽子,我走出人流室,去配膳室拿水杯泡了一大杯茶,顺便到办公室看看午饭前还有几个人流要做。

  琳琳对面是一对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女孩子一脸紧张凝重,男孩子一脸满不在乎,一边不停地抖腿,一边拿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左顾右盼。人流室外的这些男孩子故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们比女孩子还紧张,心中还没数。

  琳琳应该已经问好病史,写好病历,正用签字笔指着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手术并发症逐条讲解,只等他俩签字,然后把女的送进人流室,交给我开工。

  琳琳一条一条地讲完各种最终都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后,男孩子不抖腿了,女孩子神情更加凝重,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女孩子怯生生地问:“大夫,出血是什么意思?术后需要大补吗?”

  “刮宫是把已经深深扎根子宫的胎儿机械性清理出来,相当于起重机强拆房子,大树连根拔起,当然要出血。但是只要手术顺利,一般出血不多,还不如你来一次大姨妈的量呢,健康人一次流血400毫升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根本不用大补,补完了都变肥膘贴你脸上。”

  “那感染呢?会得盆腔炎吗?”

  “人流是医疗器械通过宫颈进入子宫,把里面怀孕的东西弄出来,如果器械消毒不严格,或者生殖道本身有潜在感染,或者手术后流血时间长又不注意个人卫生,就有发生感染的可能。你做过阴道分泌物检查,协和医院的消毒你尽管放心,人流器械和进行心脏手术的高端器械都一样严格按程序消毒,医生操作的时候也会小心,不会轻易将外面的脏东西带进去,手术后还会预防性地给你吃几天消炎药,不用太担心。”

  “我听人家说,吃消炎药不好。”

  “啥好不好的,做人流还不好呢,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没病谁会让你吃药?我们开药又没回扣。”

  琳琳的解释通俗易懂,从医生的角度也算仁至义尽,但是,我感觉她正在慢慢失去耐心。虽然整天面对差不多的病人,说差不多的话,是人都会烦,没人能整天带着微笑耐心解释,但琳琳还是训练有素的,她清楚自己的职责。

  “大夫,那子宫穿孔是怎么回事儿?穿孔了会怎么样?”

  琳琳说:“上了人流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子宫穿孔相对少见,发生率大概千分之二。”

  “子宫穿孔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谁跟你说的?”

  “我……”女孩子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但她很快又扬起一双明眸认真地盯着琳琳,希望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医生给她说清楚。

  “当然不是了!最容易造成穿孔的是医生最开始时用来探子宫腔长度和方向的探针,那东西很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只要穿的不是要害部位,医生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病人经过休息观察,大多数都能自愈,不影响以后的生育。”

  “那……您说的少数情况会怎么样?”女孩子穷追不舍。

  “少数情况要多惨有多惨!要是穿孔在大血管经过的地方,就会发生内出血,医生要把你拉到大手术室,打开肚子进行止血和修补子宫,要是能顺利止血和修补,结果还不算太坏,要是修不好,或者出血不止,为了救你的命,就有可能切掉子宫。

  “最可怕的不是探针穿孔,而是带着负压吸引力的吸管发生穿孔,更可怕的是穿孔已经发生,但是医生浑然不觉。这时,吸管会穿过子宫进入腹腔,甚至把大网膜和肠子通过子宫和阴道拽出来,要是肠子拉破了,就得开刀补肠子。伤的是小肠还好办,当场缝上就行,大不了切除一段再接上,要是伤了直肠,有时候就得先做造瘘。造瘘懂吗?就是把肠子截下来,接到肚皮上,大便改道从肚皮排出,没有肛门括约肌,粪汤子随时产生随时往外流,等一个月以后,再开一次刀把肠子送回去,悲剧吧?谁摊上谁倒霉,病人、大夫都倒霉。”

  琳琳一通发飙,男孩和女孩都被吓住了,不做声,也不签字,大眼瞪小眼,一起没了主意。

  “快签字吧,做手术就跟过马路似的,每个人都有被车撞飞的可能性,但那都是小概率事件。没事儿咱在家好好待着,谁来来回回过马路玩啊?当然不用冒这些个风险,明不明白?”

  俩年轻人还是不吱声,也不签字。

  琳琳抬头看见我,说:“我去趟卫生间,你帮我向领导汇报一下,这病人我搞不定,不签字没法做人流,赶紧办退院。”

  钱老姐今早交完班就不见了,护士长说她去人事处办理出国开会的事去了,我上哪儿找她汇报去?

  我四下环顾,不见钱老姐回来,本想上前和解一下,说几句平时常劝那些犹豫不决、患得患失、难下决心的女孩子的话。例如,别怕,快签字吧,那些吓人的意外确实有可能发生,但还是相对少见的,医生手术的时候都会尽力做好。或者是,快签字吧,上午要是做不上,就没法赶在下午办出院手续,晚上你就得住在医院没法回家了,怎么和家长交代?

  还没等我开口,只听咣当一声,办公室最里头洗澡间的门开了,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扭着胖屁股的钱老姐从里头出来了,她虎着那张喜马拉雅猫一样的胖脸,极其不爽的样子。

  计划生育办公室是三人间病房改造的,房间最里头是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淋浴喷头,永远有医生、护士或者护理员在各个时辰湿淋淋地从里面走出来。她们或丰腴或骨感,或手里拎着洗澡篮子,或怀里抱着洗脸盆子,或者还滴着水的长头发拧成一个古式的发髻顶在头顶,或者短头发湿漉漉贴在前额和脑瓜皮上,光脚趿拉着各式批发市场最常见的塑料拖鞋,啪啪啪一路小跑,快速穿过庄严肃穆的办公室,看得前来谈话签字的男家属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愣一愣地不知道是看好,还是不看好。

  钱老姐一有烦心事就洗澡,这是她独有的强迫症,估计是在人事处办事不利,受了什么闲气。她刚刚在洗澡间穿衣服的时候,肯定把办公室里头小医生和大学生的一来二去都听了个明白。

  她把装着洗发水沐浴露梳子毛巾的塑料篮子往办公桌上一摔,说:“你们没完没了地问这些干什么?当初干什么去了?连避孕都不懂就敢上床瞎整,这得有多大胆子撑着,怎么现在又怕这怕那知道谨小慎微一步三回头了?这就是无保护性生活的代价,必须承受,怕也没用。就算医生一五一十都给你们讲清楚了又能怎样?你们有选择吗?这人流能不做吗?难道大学不上了,回家生孩子去?有那勇气和胆量吗?”

  钱老姐干了几十年的计划生育,耐心就像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早已被彻底熬干。

  “没有。”女孩一边嘟囔着,一边低下头,用涂成粉红色的手指甲抠我们的木头办公桌。

  “那还考虑什么?你们拿什么本钱考虑?从什么角度考虑?你们俩的考虑有什么用?从上次月经第一天算起,你现在都怀孕9周加5天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天不停地在长大,你们要是再回去考虑两个礼拜,普通的电吸人流都没法做了,就得钳刮加碎胎,碎胎懂不懂?就是先把已经成型的孩子在子宫里头绞碎夹烂,再一块一块钳出来,这是逼我们医生作孽呀!”

  “钳刮加碎胎”听得一对年轻人同时咧嘴。

  “赶紧签字做手术,今儿周五,趁周末好好休息两天,周一还有课要上吧。”

  “嗯,阿姨我听您的,我怕疼,做的时候能手轻点儿吗?”女孩子说。

  “就你怕疼,谁不怕疼?我们这儿没有手重的大夫,就算有不怕疼的,我们也不下狠手。”

  “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

  “放心吧,我让小张医生给你做,她手最轻了,再说还打麻药呢。”钱老姐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她应该感觉到了自己的尖酸刻薄,赶紧往回补。

  一听要打麻药,女孩子的问题又来了:“打麻药会不会影响智力?我还在上大学,将来还要考研究生呢。”

  “我的妈呀!年轻人,你们都是听刘伯承元帅不打麻药剜眼珠子的故事中毒了吧?还是关公光着半个膀子边下棋边刮骨疗毒的故事听多了?就打点麻醉药睡一小觉,影响不到智力,况且咱就做个人流,离脑袋远着呢。再说了,你上大学需要脑子,人家大街上拉车卖菜的就不需要脑子?瞧你们这些大学生,怎么都被教育成这样,就知道以自己为中心,真把自己当祖国的花朵人民的财富了?”

  这倒霉孩子,一句“将来还要考研究生”又把钱老姐惹毛了。

  俩小孩总算痛快地签字画押,转眼被移交到了我的手里。

  那时协和还没有常规开展静脉全麻人流,无痛人流对专业人士来说也算个新鲜词,只有个别VIP可以享受。现在倒好,地铁、站牌和公交车身上不是无偿献血、科学避孕、防治性病、杜绝吸毒等公益宣传,而是充斥着无痛人流、男科医院、性病不孕等医疗广告,这就是生机盎然、春风十里的国际化大都市——我深爱的北京。

  我没有精力去研究有关人流的医学史,但从1978年拍摄的著名医学惊险片《昏迷》中得知,早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人流就已经使用全身麻醉了。不让病人在疼痛和恐惧中接受创伤性检查和治疗,是现代医学对人体最基本的尊重。我们学得西方医学的皮和毛,很多重要理念却未得骨肉精髓。

  和片中同一时代的中国女性,做人流都是“生刮”。手脚麻利的医生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搞掂,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随各式嗷嗷乱叫和哼哼唧唧之后,久经考验、吃苦耐劳的妇女同志一骨碌跳下人流床,穿上裤子,回家继续劳动。

  人流的特点是做的时候疼,做完立马不疼,即使有些不舒服,也只是些微的酸酸坠坠。子宫内里的伤口修复差不多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还没等好了伤疤,早就没了疼。所以,男有“一夜九次郎”,女子也当仁不让,太多的“一流一沓子(一辈子做过12次人流)”,甚至还听说有“一流二十四次”,不过我没见过。

  协和还算人道,在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常规开展无痛人流的年代,就已经常规使用杜冷丁进行止痛,药物推入静脉后相当于半麻,大部分病人效果还不错,晕晕乎乎地手术就做完了。有些人效果差些,床上病人大呼小叫外加张牙舞爪,床下医生或者柔声细语或者大声呵斥,总之,连安慰带哄骗,医生和床上的病人一样,嘴上手上两不闲,最终几分钟搞定手术。

  宫颈癌是一种性传播疾病

  大学生上了人流床后,护士给她推了杜冷丁和非那根。我准备给她做内诊摸清子宫的大小和位置,手刚碰到,她就触电似的往回缩屁股,我一直说放松放松,才好歹摸了个清楚。护士也是好说歹说,才勉强完成了外阴阴道的冲洗消毒。

  我铺好有洞的手术巾,用窥具轻轻撑开阴道,看到宫颈。局部消毒后,钳夹宫颈前唇,借此抓持子宫,我将细细的探针顺着宫颈口轻轻探向宫腔,了解宫腔的深度和方向。这时,不适和紧张导致她的身体不停扭动,任我怎么劝,她还是哇哇乱叫。

  我坐在手术椅上,扭头看钱老姐,一双眼睛从帽子和口罩之间发出道道无助和求救的光。

  钱老姐一扭一扭地走到我身后,一双胖手重重搭在我肩膀上,意在让我稳住,然后冲着床上粗声粗气地喊道:“别动!铁家伙前头没长眼,子宫要是穿孔医生可不管。”

  女孩子果真被钱老姐的狮子吼吓住,在我眼前的屁股终于不再乱扭。计划生育的人流室,钱老姐一直是人鬼共镇。几个月来,我眼看上床就乱嚷乱叫、混不吝的大妞们是如何一个接一个被钱老姐喝住,顺利做完手术后,再一骨碌爬起来,给她递烟、留电话,还称兄道弟。这小姑娘就像黄嘴丫儿还没褪尽的小麻雀,治她根本不在话下。

  我抓紧时间,从小号到大号使用扩宫棒,一点一点地扩张宫颈管,扩张到7号半时,已经可以将小指粗的 7号吸管顺利探入宫腔,在马达的带动下,吸管像一台小型电动吸尘器,开始对宫腔内容物进行逐排抽吸。

  最开始是胎囊局部的滑溜感,之后是蜕膜的绵厚感,再之后,是碰触子宫肌层时,手挠石灰墙一般的生涩感,这就是传说中的“肌声”,伴随这种特殊手感的出现,医生就知道吸得差不多了。我撤出吸管,改用锐利的刮匙清理两个不易清理干净的子宫角部,再换6号吸管,降低负压,做最后一次清理。整个人流手术,从探宫腔、扩宫颈,再到吸宫、刮宫,都是盲目操作,子宫里面的情况一点看不见,全靠医生的手感,可以说我就是在闭着眼睛“瞎刮”。

  床上的小丫头虽然身体不敢乱扭,但我仍然听见她非常克制的苦痛表达,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呻吟,逐渐升级到她无法忍受的程度时,她都会在模糊不清的发音之后,跟闹猫一样,又像婴儿的啼哭,揪心地喊出一个“妈”字。这让我心中一颤,手却不敢停下。

  钱老姐教过我,做人流要快,不可妇人之仁,快刀斩乱麻赶紧做完手术才是对病人真正的仁慈,因为人流一结束,病人立马不疼。

  那以后,无以计数的没有全身麻醉的人流手术中,我听到最多次数的呼喊都是“妈”或者“娘”,几乎没有人喊“亲爱的”“宝贝儿”“老公”或者什么“达令(darling)”之类的,偶尔听到有姑娘喊一个听上去颇像男人名字的字符,姑且认为那就是她的爱人吧。

  在遭遇这一自己找上门,虽然内心恐惧万分却又无从躲闪的疼痛时,在孤零零最无助时,带给女性最深安慰的不是男人,而是母亲。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注定要经受这些苦痛,或者长痛娩出生命,或者短痛扼杀生命,千百年来的梦魇轮回,似乎从未停歇。

  我摘下手套,站起身来看到她煞白的小脸和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杜冷丁的作用,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我说:“做完了,感觉好点没?”

  她不回答我,好像还在朦胧状态,接着喊:“妈,好疼啊。”接着又是一声“妈”。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钱老姐一声喝令:“她没事儿,很快就不疼了,你赶紧收拾摊子。碰上效率高的,俩月以后你们人流室里又见面了,说不好还能成朋友。”

  “有那么快的?也太不知道小心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少见多怪了不是,我手里就有20多岁流过10次的,平均3个月一次,子宫还极度后倾后屈,民间都说后位子宫不容易怀孕,都是胡扯。每次刮宫,我都心惊胆颤手脚冰凉,生怕刮穿了。

  “人流做到第11次,不知道碰上个什么倒霉男人,愣是怀出一个葡萄胎,我可松了一口气,可下子把这烫手山芋转绒癌组去了。后来祸不单行,她葡萄胎又恶变了,化疗了十几个疗程,因为脑转移先到神经外科开颅去了一块骨瓣,脑袋顶上有一个地方始终是软的,又因为肺转移去胸外科切了右边一个肺叶,才好歹捡回一条命。没想到治愈后三个月,她又怀上了,真是天底下最经折腾最有活力的子宫,活生生亮瞎我一双绝世老眼。”

  “职业性的吧?小姐?”

  “还真不是什么特殊职业,你别瞧不起人家小姐,那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重要工种,妓女被小鬼抓到阎王面前,阎王都要怜她‘为没妻室者解渴应急,方便孤身’,发她回阳间延寿一纪呢。再说现在小姐都有劳动保护,夜总会免费发避孕套,素质高的老鸨宣教防病避孕知识,不比咱妇产科大夫逊色,否则手底下的姑娘三天两头梅毒艾滋怀孕的,这不是毁坏劳动工具嘛。”

  “看来不是小姐。”

  “小姐懂的事儿多着呢。最怕这种天生形骸放浪,没脑子又没心的良家妇女。”

  “那后来呢?”

  “后来,得了风流绝症,不到35岁就死了。”

  “艾滋病?”

  “艾滋病哪儿那么好得的?就她那姿色和文化,一句英格力士都不会说,长得还没我好看,哪儿捞得着得那洋病。再说,艾滋病现在都能治了,前段时间荣归故里的美籍华人何大一不是来咱医院讲他发明的那个鸡尾酒吗,据说对付艾滋病特棒。”

  “不是艾滋病是什么?梅毒?梅毒更有的治啊,早期发现的话,大油青霉素一打就好,皮肤性病老师讲过。”

  “还大油青霉素呢,啥时候的提法了,你性病老师还是青楼文化专家?”

  “我性病老师说,他知道的人间百态比青楼专家还多,足以写一本《只有医生知道》。”

  “不是艾滋病,也不是梅毒。告诉你吧,是宫颈癌,妇产科唯一算得上性传播疾病的恶性肿瘤,99%以上的致病元凶是高危型人乳头瘤病毒(HPV)。你看,她把高危因素都占全了,她不得谁得?禁果尝得早,性伴多, HPV频繁接触的机会多,本来正常女性生殖道具有自动清除HPV的能力,可那女的还抽烟,每天两包,这是最最破坏宫颈和阴道局部免疫功能的,雪上加霜啊!经年累月,在病毒的持续刺激下便长成了癌。

  “也怪咱协和的宋鸿钊老前辈,研究一辈子,愣是把癌症之王的绒癌给攻克了,救了无数年轻女性的命不说,还保住了她们的子宫,让她们不仅活着,还带着子宫有尊严地活着,癌症治好了还能生儿育女。要是这个病人先去基层医院治病,轮上哪个胆大手欠的妇产科大夫,一刀先把她子宫咔嚓掉了倒好,可能就不会得宫颈癌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她倒霉,年轻时候折腾得太厉害,葡萄胎恶变,鬼门关走一遭。等到总算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嫁了个好男人准备安心过日子的时候,她又怀不上了,也就再没看过妇产科。她单位效益不好,自己也没自费体检意识,突然有一天阴道大出血来急诊,已经是宫颈癌晚期了。那天正好我二线,小大夫把我叫下去一起检查,我的天!一朵大菜花把宫颈口堵得死死了,半个阴道都长满了,肿瘤溃烂坏死,搞得诊室里臭气熏天,差点儿把我一个跟头顶南墙上去。

  “你说她是不是倒霉催的,她要是把强力怀孕这本事进行到底也行啊,好歹来我这儿做人流的时候,总得用窥具撑开阴道看看宫颈吧?说不定就有机会给她早期诊断,说不定就有救了啊!”

  “确实够倒霉的,还把人家绒癌化疗后治愈病人的远期存活率给降低了。”我说。

  “行了,别瞎琢磨了,你们这些大学生整天想着科研数据,脑子都坏掉了。赶紧收拾家伙,外面还有病人等着呢。”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为了避免污染其他相对清洁的器物,我摘掉染血的无菌手套,换上一次性手套,抠掉吸瓶上厚重的橡胶塞,把血肉模糊的战利品从巨大厚实的吸瓶中倒进弯盘,再加清水漂洗。很快,一团白白细细的绒毛组织和厚薄不一、颜色灰红的块状膜状物映入眼帘,白的绒毛将来会变成小孩和胎盘,厚的膜状物是供它植入、栖息的蜕膜组织。

  除此之外,水泡,我看到了水泡!一堆细细密密的、隐藏在绒毛一旁的水泡。

  三个月来,我真的没有白漂,找到了,发现了!我完全忘了人流床上的女孩,像发现了蛛丝马迹的侦探,内心狂乱又兴奋。

  “钱老姐,葡萄,小个儿的,我发现了葡萄!”我大叫着。

  钱老姐一改平时扔给我那“鉴定性一瞥”时的心不在焉,挪动她肥胖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聚光灯下,仔细辨认后说:“嗯,是葡萄,还是小葡萄,有绒毛和蜕膜,应该怀疑部分性葡萄胎,送病理检查,病理单要描述清楚。唉,真是说嘴打嘴,怎么又碰上一个。快去办公室叫人,让大家都来看看,这种小葡萄现在不多见了,不在灯下仔细检查还真难发现。”

  老窦、琳琳还有其他医生、实习大夫、进修护士闻讯后,呼啦啦赶来人流室。

  老窦用随身携带的相机一边抓紧拍照片一边说:“行啊,小样儿,虽然有时候你考虑问题有点死心眼儿,但干活实在,还真让你抓到宝了,以后老哥听你的,每个过手的绒毛也都好好漂一漂。”

  琳琳在一旁揶揄到:“窦哥,除了罕见病、疑难病和危症重症,您更应该学习我们协和人做人做事的规范劲儿。”

  “终于轮上教训窦哥了是不是?”老窦不以为然,仍然不失时机地变换身形,从各种角度拍摄盘中以绒毛和蜕膜为背景的主角“葡萄”。

  “医生就是这样,你懒,疾病就从你眼前溜走,你不懒,答案自然跳到你面里,这下子高兴了吧?”钱老姐一边夸奖我,一边指着那些闪烁在绒毛和蜕膜之间晶莹的“小葡萄”教导几个实习生和进修护士。

  得到这么赤裸裸的夸奖真是不容易,我满心欢喜,不由得把自己刚进人流室的时候,钱老姐给的那些刁难刻薄全都丢到九霄云外。

  刚来计划生育科室的那几天,除了站在别的医生身后看,就是各种打杂。手术开始前,练习摸清子宫位置和大小,替护士消毒外阴和阴道,退后。后来,替手术医生铺好洞巾,将塑料管弯折后用脚踩负压泵,达到理想压力后将管子打直,听到“扑哧”一声,证明装置严密,负压给力好用,再退后。

  再后来学习摆无菌操作台,将窥具、宫颈钳、探针、扩宫棒从小号到大号一字排开,然后是大号吸管、刮匙、小号吸管,再退后。

  手术完了,跟着手术医生学习检查绒毛,帮忙洗瓶子,刷器械。终于,一台手术学习结束,无后可退的时候,就可以上台了。

  连续干了三天杂活之后,中饭的时候,我和琳琳在食堂碰到萧峰,萧峰问我们俩学得咋样了,有没有练成“吸宫大法”。

  琳琳叹了口气说:“我俩倒是整天摩拳擦掌,胎囊的毛儿还没摸到呢,净干杂活了,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学会这伟大的电吸人流术。”

  “过去学木匠的小徒弟,入门第一年,师傅连正经家伙什儿都不让碰,就是为了磨你的人,磨光你的棱角,清空你的锐气,一切从零开始。过去老全聚德的伙计要想学烤鸭子哪儿那么容易,头几年根本不让你靠近那神秘的挂炉,先发河北养三年鸭子去,养完鸭子回店剥大葱,剥完大葱练习切葱丝儿,为的是让你全套门儿清。

  “我来协和的时候,前俩礼拜根本不让你收病人开医嘱,先跟护士学护理,让你知道白衣天使,就是天天擦屎。熟悉了护理工作的流程,体会了护理工作的辛苦,才能更好地医护配合,才有资格学当大夫,这是老协和的传统。”萧峰安慰着我俩。

  “我们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是社会主义的住院医师,和旧社会学徒是一回事儿吗?学徒靠师傅给饭吃给活路,我们是有身份证有工作证的人,作为教学医院和上级医师他们就有培训住院医师的责任和义务,扯什么呀?说白了就是杀光你的锐气,让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动不动撅尾巴龇毛儿撂挑子。”琳琳总是一副愤怒青年的架势。

  萧峰听得哈哈大笑:“别急,下礼拜肯定让你们上手,不会刮宫和人流不能值夜班,很快病房里的成手就受不了了,保证主动手把手教你们,不赶紧学会还要骂你笨呢。”

  萧峰当时的话让我和琳琳多少恢复了点激情,但现实是,即使学会了吸功大法,杂活还是得我们自己干。

  除了美容整形科抽出来的油脂,还有人流室刮出的正常胚胎,手术台上的切除物大都要送病理检查。吸瓶一人一洗,才能保证每个病人的东西不混,如果肉眼检查核对正常,就可以直接倒入废物缸,不送病理,为的是节省人力物力;如果可疑,例如根本没找到绒毛,或者绒毛不典型,才送病理。

  把吸瓶清洗干净很重要,要是残留了上一个病人的什么东西,势必会混进下一个病人的刮出物,即使病理诊断99%的准确率也白扯,因为标本来源就有问题。吸宫开始前,要养成常规检查吸瓶干净与否的习惯,就像准备倒车之前,不管后边有没有人,都得看一眼倒后镜,好习惯铸就最大安全性。

  曾经有博士研究生在计划生育科室轮转期间不好好洗瓶子,先给20岁大姑娘做人流,再给60岁绝经后出血的大妈做诊断性刮宫,结果老太太的病理报告中,愣是见到了妊娠期绒毛和蜕膜组织,闹出通天笑话。

  做完人流,看了绒毛,协和的医生还要亲自刷洗器械,最后把器械泡到消毒桶里才算完事,因为一旦血迹结痂,护士就不好刷了,吸管是中空的,不好好维护保养就会堵塞或者很快锈掉。

  老窦总说,不来协和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后来我有机会走出协和,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井底。诸如洗瓶子、刷器械、冲管子之类的杂活本不该我们医生做,国外的负压瓶是一次性的,绝不会混淆标本,杜绝了一切人为疏忽犯错的可能性。手术后的器械清理,都是护工、护士助理的活,医生甚至不用自己书写手术记录,录音后有助理帮助整理打印,因为雇十个助理的钱还不够雇一个专科医生。医生把最大精力放在手术和病人身上,医生以病人为中心,医院里的一切都以医生为中心,才是王道。

  谁让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呢,医院使用一次性物品,最终埋单的还不是病人,护理工作又脏又累又没有医生的前途和钱途,护士流失严重,人手本来就不够用,我们小医生不干,谁干?

  拍照后,老窦用一小块麂皮很小心地擦了擦相机镜头,把相机仔细地装进相机包,走了。

  一群实习医生和小护士在各自的小本子上各取所需地记下一些东西,叽叽咕咕了一阵子,走了。

  琳琳翻了几下病历,又看了一眼弯盘中我的荣耀战利品葡萄,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走了。

  钱老姐把病历翻到辅助检查一栏,指着B超单子最下方出报告的医生名字对我说:“有空给这个B超大夫打个电话,沟通一下,问问这种不太明显的部分性葡萄胎能不能通过B超事先诊断出来,这样你俩都能进步。现在的年轻人不如过去临床做得踏实了,B超科现在的大主任你知道为什么能当上主任吗?人家早些年给妇科肿瘤的病人做完B超,不是出完报告就完事儿了,而是记下病人的姓名、病历号以及具体的手术时间。

  手术打开肚子那天,人家亲自到手术台上去看,看看瘤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包膜,有没有界限,里边有没有分隔,有没有乳头,实性、囊性还是囊实性的,具体到软硬质地都要戴上手套摸一摸,如此举一反三,你说人家出的 B超报告能不靠谱吗?能不让人信服吗?这样做事的人要是不出息,那还有天理吗?

  “还有,别忘了会诊的事儿。”说完,钱老姐也扭出人流室,走了。

  在医生眼里,这是一个少见病例,大家都来看上一眼,为的是记住那些细小的、混在绒毛和蜕膜中肉眼不易分辨的葡萄,免得以后刮出同样的东西自己不认识,为的是自己不露怯、病人不漏诊,说穿了也是为了病人。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打算看一眼人流床上的姑娘,更别提安慰了。

  在杜冷丁的作用下,她糊里糊涂地睡着,一双黑黑的长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全然不知醒来后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等待她的,将是医生的病情交代,从头到脚的全身评估和每周两次的血液检查。

  要是刮宫以后hCG按正常曲线递减,她就算逃过了一劫;要是hCG不下降反而上升,或者过两天来个大咳血肺转移,或者头疼颅内转移,就是恶变,就是侵袭性葡萄胎。虽然这几率不超过5%,但一旦发生,不幸就是百分百地降临在她身上。

  人流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在顶墙的小桌子上,一边写手术记录、病理单,开各种化验单和会诊单,一边等她醒过来,等着把这坏消息告诉她。

  很多病人怪医生话少,其实,在医院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主动找上门来谈话的医生,大都带着坏消息,大都来者不善。

  部分性葡萄胎的发生率远低于完全性葡萄胎,平均1945次怀孕中才会有一例。细胞遗传学表明,该病发生主要和父源性基因物质相关,也就是说,一个来自父亲的异常精子和母亲的正常卵子结合,长出了这坑娘的孩子。

  她若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一切恶果,都是陪她来做人流的男孩子造成的,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不懂避孕而使自己的卵子和子宫,无知又轻易地就接纳了一个隐含致命缺陷的精子造成的,知道现在和将来一切未知的苦难,都是床上那几秒钟激情澎湃的代价,得多后悔啊!

  就算当时高潮迭起欲仙欲死,那也不划算,我想。

  本文来源《只有医生知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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